亨利·詹姆斯在商业文化背景下对亲子关系的忧
亨利·詹姆斯(Henry James,1843—1916)成长于欧美文明的交叉点上,从1876年起就定居英国,对英美两个国家在19世纪后半叶所经历的社会、历史和文化变革都有切身体会。他经历的这一时期是由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商业社会转型的时期,也是马克·吐温在《镀金时代》(TheGildedAge,1873)里称作道德败坏、金钱至上的“镀金时代”,其典型特征是消费文化,即“一种世俗商业和市场至上的文化,其中,金钱及物品的交换和流通构成审美生活和道德敏感的基础”[1]。惠特曼(1819-1892)把这种社会风气描述为“越来越浓厚的虛伪、欺诈和冷酷无情”[2]。同时,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,“人把人作为工具”“人不再是自身的目的,人成了他人或自己经济利益的工具,或者成了非人的庞大经济机器的工具”[3],这种为了追求金钱、地位或成功而把人作为工具加以利用或交换,进而导致人际关系异化的现象也渗透到家庭中。詹姆斯大胆揭开中产阶级温馨和谐的虚伪面纱,指出英美家庭潜在的道德危机。在他的小说中,家已不再是英国评论家罗斯金(John Ruskin)所崇尚的“安详静谧的地方,一个避难所,远离一切的恐惧、怀疑和分离”[4],而是一个被金钱和权力欲所浸润的、充满了专制、利用与反抗的名利场,用学者弗里德曼(Jonathan Freedman)的话说就是,在詹姆斯的小说中,“我们遇到了以各种可能性出现的处于解体状态的家庭”[5]。詹姆斯正是通过不断书写处于“解体状态”下的亲子关系,来引发人们对失调的家庭关系的严肃思考。
在小说《一位女士的画像》《波士顿人》《罗德里克·哈德逊》《华盛顿广场》和《悲剧缪斯》中,孩子都被父母当作追求金钱、地位或权力的工具,面临失去自我的危险。然而,这些被父母工具化的孩子却以不同方式对待父母的人格侵犯,他们大致可以被分为被动屈从型、悲剧反抗型和独立自主型。本文将通过文本细读、传记研究以及社会历史批评对这三种应对模式进行逐一探索,以期理解詹姆斯在家庭问题上的独特思考和多层次的文学书写。
一、 被动屈从型的孩子
亨利·詹姆斯小说中亲子关系的一种模式是,父母剥削利用孩子,而孩子因缺乏自主人格,只能被动屈从地接受命运的安排,成为父母物质与权力欲望的工具和牺牲品。这种病态的人际关系即美国社会心理学家埃里希·弗洛姆(Erich Fromm,1900-1980)在《逃避自由》中所定义的“共生关系”:
共生指一个个人的自我与另一个自我合为一体(或自身之外的任何一个其他权力),双方都失去自我的完整性,完全相互依靠。施虐者像受虐者一样需要他的对象。只有用被蚕食代替寻求安全,他才能通过吞掉别人获得安全。个人自我的完整在这两种情况下全都丧失了。一种情况是我把自己消解在一个外在的权力中,失掉了自我。另一种情况是,使别人成为自我的一部分,扩大自我,并获得独立的自我所缺乏的力量[6]。
显然,在弗洛姆看来,“共生”关系顾名思义是不独立的个人与他人之间的一种病态的相互依存。詹姆斯小说中亲子之间的“共生”关系剥夺了孩子的独立人格和追求幸福的权利。
在《一位女士的画像》(ThePortraitofaLady,1881)中,主人公伊莎贝尔的继女帕茜被动地屈从于父亲奥斯蒙德的权力欲望,在如同监狱般的罗马修道院里接受隐忍克制的规训教育,其结果便是,在这个女孩身上,“服从的机能比反抗的机能发达得多”[7]。奥斯蒙德一直在社会上不得志,但他内心自命不凡,病态地渴求权力和社会地位,羡慕俄国的沙皇,土耳其的苏丹或罗马的教皇,因为他们都“享有无上的尊敬”[8],因此他的理想是“飞黄腾达,阔绰体面,过贵族式的生活”[9]。然而,他既无财产也无声望,也没有显赫的家世门第,所以在一个讲求阶级门第、财产和声誉的社会里很难出人头地。于是,他把社会抱负的希望投注到婚姻和孩子上。首先,他通过婚姻占有了妻子的所有财产,还想进一步奴役她的身心,但当他发现妻子并非他所期待的言听计从的传统女性时,便试图操控女儿的婚姻,丝毫不顾她与青年男子罗齐尔之间的情投意合,刻意撮合她与拥有财产和爵位的英国贵族沃伯顿,甚至命令妻子玉成这桩婚事,以助他迈入贵族阶层。弗洛姆犀利地指出,对于这种将自我凌驾于妻女之上的人来说,“家庭便是个人声望的一个源泉。个人在那里会觉得像个‘人物’。妻儿对他俯首帖耳……他可能在社会关系上什么也不是,但在家中却是王”[10]。奥斯蒙德便是这类“人物”的典型代表,他受到商业文化中为了成功不择手段的价值观的影响,不顾女儿的幸福与意愿,把她当作自己攫取名利的工具。被修道院生活折断了个人理想翅膀的帕茜不敢违抗父亲的意志,将自己消解在父亲的权力中,成为无我的存在,只能把幸福的希望寄托在继母身上。当沃伯顿承认他的企图是为了接近伊莎贝尔,而非真正爱上帕茜时,奥斯蒙德的如意算盘落空,竟然以净化女儿心灵的名义再一次把她送进修道院。